汤珈树在二十八岁这年的深秋又一次见到了季与淮,在此之前,他从未奢想过这辈子还能跟对方重逢。
那是一个阴雨天,清晨六点多钟,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城市上空黑云压顶,天际线处闷雷滚滚,一场大雨蓄势待发。
临出门前汤珈树扫了眼天气预报,提示未来一小时内会有大到暴雨,而从他住的小区步行至地铁口仅需十分钟,所以他没打算带伞,他讨厌一切会给自己的出行带来累赘的东西。
若非必要,他更不想在这样糟糕透顶的天气出门。
从被上一家公司裁员截止到今天,汤珈树已经失业了足足三个多月,这很要命,特别是在他还处于股票被套基金暴跌刚还完房贷后银行卡余额只剩岌岌可危的四位数,以及不久前刚跟男朋友分手的境况下。
订正,最后那条姑且算是这其中唯一的一件好事。
但人走霉运的时候,老天爷从不心慈手软。
将电脑包囫囵塞进上衣外套裹住,汤珈树顶着骤然砸下的瓢泼大雨,一鼓作气冲进地铁站入口,狼狈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只看见满世界的兵荒马乱。
比周一早高峰的地铁怨气更重的地方,是暴雨来袭的周一早高峰地铁。
排队过安检的队伍笼罩着一股活人微死的气息,汤珈树一手拎着电脑包一手划开手机点进微信,排在第三位的对话框来自他今天上午要去面试的那家公司的HR钟女士,是个热情又敬业的,双休日还不忘发消息过来再三确认面试时间,字里行间表达了对他履历的高度认可,以及他要面试的那个岗位急缺人手。
汤珈树司空见惯,并不为所动,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不过是HR为了完成KPI拉人去面试的统一话术罢了。
因为住的小区比较偏远,地铁首站,上去的时候还有零星几个座位,还算幸运,汤珈树找到位置刚坐下,手机就响了,低头一看,是他妈打来的。
没来由的烦躁袭上心头,汤珈树盯着手机屏幕拖了有五六秒钟,方才接起:“喂,妈。”
“还没起床?”
沈玉英的声音劈头盖脸透过电流撞击着耳膜,直刺天灵盖,她曾是高中数学老师,带了十几年的毕业班,眼下虽说已经退休了,讲话仍带着咄咄逼人的锋利气势,仿佛下一秒就要掰断粉笔头隔空砸过来。
“起了,这会儿在地铁上。”
“你工作有着落了吗?”
那股熟悉的仿佛溺入水底的无力与窒息感卷土重来,汤珈树只能尽量让自己语调听起来没那么生硬,回:“这不正找着的吗,今天有两家面试要去。”
沈玉英蓦地沉默,母子俩隔着远距离无声对峙,最后还是当妈的败下阵,放缓了语气带着几分妥协意味:“……珈珈,你还记不记得,过去住咱家楼下的那户姓季的邻居?”
这都十月下旬了,车厢冷气依旧不要钱似地吹,刚淋过雨衣服还湿着的汤珈树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兀自顿了片刻,他道:“怎么了?”
沈玉英说:“我前阵子听人讲,他们家那孩子,季与淮,现在也在S市,混得可比你好,都开公司当大老板了,那公司据说去年在香港上市——”
汤珈树倏而抬高了音量打断她:“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玉英再度沉默,但很快就又开口道:“要不,我帮你去问问,看季与淮那公司招不招人,你学历不低,专业也对口……”她声儿越说越低,到底也有点抹不开面儿,最后挤出仨字儿:“……万一呢?”
汤珈树一时间没接腔。
等了半晌,沈玉英在那边喊了一声:“珈珈?”
“妈,当年的事闹成那样,你怎么好意思的?”
一句话,将母子俩竭力想要维持的相安无事的假象彻底撕破,露出经年之久的丑陋内里。
“什么叫我怎么好意思?”沈玉英瞬间拔高了嗓门,开启一通数落:“妈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当初要是听我的,一毕业就回老家考公务员,现在早就捧上铁饭碗了,还用得着让我再拉下老脸去求人?”
地铁到站播报,人群匆忙上下,逼仄的车厢杂乱而拥挤,汤珈树脑海中盘旋起尖锐耳鸣,嗡嗡作响,太阳穴像是被人拿拳头一下下击打,突突直跳着钝痛。
他闭了闭眼睛,努力压下横冲直撞的繁杂心绪,心平气和地对沈玉英道:“过去的事,咱都翻篇儿别再提了行吗?工作我自己能搞定,你就安安生生在家过你的退休日子,不用替我操心,马上到站了,先不说了。”
挂断电话一抬头,车厢内已经塞满了人,一位怀抱孩子的瘦小妇女正从门口位置艰难地往这边挤,汤珈树隔了段距离与她目光交汇上,于是起身让座。
却这时,旁边一大哥见缝插针地身子一挪,擦着汤珈树肩膀一屁股坐下。
抱娃的妇女也终于挤了过来,发现位置已经被人占去,一脸的尴尬且不知所措。
汤珈树直接抬腿撞了撞那人膝盖:“哥们儿,让一让。”
大哥摘掉一边耳机,“你说啥?”
汤珈树往身旁一努嘴,一言不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大哥脸色不太好看,想想也是,早高峰地铁好容易抢到个座儿,还没焐热,就让人给薅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