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偃默视着她与谢微尘的动作,放下酒杯,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羊汤,“这事还是阿澜与你说比较合适。”
气氛一时凝滞,苏落不想为难他们,刚想转移话题,谢微尘的声音便从身侧传来,“没什么不能说的,先生亦是受害者,造孽的是谢靖。”
昏黄的烛光里,谢微尘撕去了天家父子最后的体面,连父皇也不喊了。
“二十多年前,正值寒门与世家贵族冲突最激烈之时,谢靖为平息事态,不远千里亲赴边关去请先生。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女子,名唤月归,也就是我的母亲。”
谢微尘开了头,傅偃便接着说了下去,“四十多年前,大周文强武弱,北狄人经常南下作恶,烧杀抢掠,□□妇女。阿月便是那时出生的,她是大周人与北狄人的混血,靠行商为生。”
谢微尘缓慢搅动着碗里的清汤,氤氲的热气拢上他的面庞,让人辨不清神色,他接道:“年轻时,人人都是好容貌,灵气逼人,我的母亲尤为出色,所以帝王一见钟情,生出掠夺之意。可他不知道我的母亲已与先生定了终生。”
傅偃的目光直直落在了谢微尘面上,寻着故人的影子,他的声音沙哑了不少,“边境倒卖,利润颇高,她行商我便帮着管账,日子十分逍遥美满,我本无意入朝为官,可为了阿月,我不得不去。那年,甫一入朝做的便是御史中丞,熬一熬必能升任御史大夫,运气好些,做宰相也不是不可能。我本想着,换条路护她也是一样的。”
御史中丞是御史大夫的副官,常驻宫中,只要坐上这个位置,必定能升任御史大夫,做宰相也只是时间问题。
见两人都沉默下来,苏落只好开口问道:“后来呢,发生了什么?”君夺臣妻,她听懂了,谢微尘有狄人血脉,她亦知道了,也难怪他的眉眼轮廓如此优秀。
谢微尘清润的嗓音飘荡在室内,“后来,我母亲的身世,还有与先生的关系被上京贵族发现,直接告发到了谢靖处。皇帝他们当不成,便日日算计着皇后的位置,想着下一任太子能从自家女儿的腹中出生。帝王之爱,薄如蝉翼,贱如草芥,爱时,恨不得将人捧到天上,不爱时,便什么也不是。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总有一日能长成参天大树。”
竹筷与杯盏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苏落还处在震惊中,便没有去捡。谢微尘从食盒里拿出干净的筷子替苏落换上。
她在脑中理清前因后果,将心中猜测娓娓道来:“御史中丞常驻宫中,所以在长年累月的流言下,陛下动摇了,怀疑殿下不是自己的儿子。心有所属之人,定是油盐不进,热心肠捂不热冷石头,加上岁月催人,陛下移情别恋了?”
“不,母亲没有给谢靖彻底移情别恋的机会,他只是新纳了宠妃,流言最盛的时候,她在未央宫的大殿前以自焚证清白,浸满桐油的凤袍燃的飞快,那火怎么扑都扑不灭。”
说到此处,谢微尘虽讽笑着,泪水却从他的眼睑中落下,“明明她一直将我视作人生污点,一直想我死,也从来没管过我。”
谢微尘亲眼见到生母自焚,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况且再多的安慰也无法挽回逝去的生命,她只能将心里的猜测告诉谢微尘:“人心本就矛盾复杂,我猜殿下的母亲该是爱过殿下的。”苏落握住谢微尘的手背,又用柔软的指腹替他拭去泪水。
收回手,苏落望向一边雕好的异石,再次对傅偃道:“先生留下来小住几日吧,先前我不知这些事情,还妄想着努力几年让殿下名正言顺的登位,现下看来是逃不过用武了。”
“为何?”傅偃问道。
傅偃虽然学识渊博,但到底不如苏落看过的历史书多。
“因为百官共同逼死了先皇后,他们与殿下间有弑母之仇,也因殿下身上有狄人血脉,母亲又是商女,三因叠加,殿下身上必定结不出好果,下次大朝会后,我要带殿下离开上京,到时先生随我们一起离开吧。”
谢微尘的目光一直凝在苏落身上,莫名的落空感袭上心间。
苏落太聪慧了,他突然害怕有一天他会抓不住他。
苏落不知谢微尘百转的心思,她起身扯下数片大小不一的桃叶堆放在自己面前,然后对傅偃道:“这角落的叶子,代表平民,占满桌面的菜代表上京世家贵族。世家不论是财富还是人脉都十分庞大,占据了主要社会资源。若用柔和手段,不知要磨到猴年马月,最快的办法就是武力降服。”
苏落将叶子收拢于掌心,然后按大小依次排列在桌上,“大周选官,察举制为核心,孝廉重道德,茂才重能力。征辟制为辅,其他的还有任子制,军功受爵制等等,出发点是好的,但是非常容易被世家控制,世家在大周发展百年,其实已经逐渐再向门阀靠近了。”
傅偃第一次听到门阀这个词,便问苏落何为门阀。
长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思绪,谢微尘给苏落倒了盏米酒,替她答道:“以家族为核心的政治特权集团,通过血缘,婚姻,文化等方式掌控整个朝堂,完全阻断寒门的入仕之路。”
细思当下,傅偃的表情逐渐严肃,“在理,的确如此。”他将目光转向苏落,“可眼下,这的确算是最好的办法了。”
“我有更好的。以考试选官,择优录取。”苏落将历史上的科举制度与傅偃细说了一遍,这些天谢微尘已听苏落讲过数次,便默默吃着碗里的菜,不知在寻思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