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太容易被发现的事实:维克斯真的很清醒。
“清醒”的状态对于地球人来说可能很难得,但维克斯有自己的判断标准。
她的语言系统出了故障,四肢有点不协调,是因为大部分神经被浸泡在一堆比休眠仓冷却剂还苦的药水里;她的体温不停下降,则是因为在短时间内流失了太多能量——正是能量不足才让她代谢镇静剂的过程变得极为漫长。就像看着飞船能源仓的灯光一盏盏熄灭,维克斯自然而然地陷入了有心无力的焦虑,而焦虑让她越来越清醒。
她闭上眼睛,意识到自己被带进了一架小型飞行器。低矮的顶棚、狭窄的舱室,头顶的发动机正不间断地发出某种野兽咆哮的古怪声音。根据气流变化与机舱内的震动推断,这是由螺旋桨和燃油驱动的交通工具。燃油或许能帮助她,但目前的焦虑程度还不足以让维克斯选择喝燃油——哪怕她当场熄灭了也不会去喝燃油。
有个人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厚实宽大的斗篷。这东西的作用和保温毯一样,那就是没有作用。维克斯的身体已经不再自动散热了,裹得再严实体温也不会升高。很快对方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干脆把她挪到机舱前端更暖和的位置,让她坐在飞行器驾驶员身边。维克斯努力眨动眼睛,在诸多颜色混合着的视野中看见飞行员的侧脸。
他戴着墨镜与耳罩,专心致志地握住操纵杆,似乎对驾驶座以外发生的任何事都不感兴趣。飞行员的模样让维克斯隐约感觉到了一点熟悉的气息。或许她之前见过这人。如果她的脑子还能正常工作,一定能想起来的。
在她盯着飞行员时,对方也快速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随后轻轻笑了起来。似乎只是单纯为了好玩,他把自己头上那顶毛毡鸭舌帽摘下来盖在她脸上,隔绝了外星人迷惑的视线。
失去视觉后,维克斯又在沉闷的气流声中听见身后两个人在互相交流。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而且和许多噪音混合在一起,为谈话增添了一丝神秘的气息——维克斯永远不会错过任何一场神秘的谈话。她无力地倒在座位里,帽子底下的眼睛转得飞快,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听清后面的人在说什么。
“……当我说‘有人在跟着我们’的时候,”——这是杰森·陶德在说话——“我没想过来的会是你。”
“我也没想到会遇见你。这段时间里发生太多意外了。”戴安娜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轻松的笑意。这种游刃有余的语气一般都是在传达一个重要信息:我知道很多秘密。
直升机起飞时的颠簸打断了他们。维克斯的手臂无力地垂落进座位的缝隙中。那顶帽子顺势落到她的膝盖上。隔着一层不怎么干净的玻璃,外面的世界正在垂直下坠。气压变化使她的胸腔迅速收缩,也让她本就不甚灵敏的听觉变得更加糟糕了。维克斯努力撑起自己沉重的脑袋,看见正对着自己的仪表盘上摆着一个绿色的木头小人,它圆滚滚的头颅和圆滚滚的身体之间被一根短而粗的弹簧连接起来,脸上挂着天真而愚蠢的笑容,正随着机舱的震动而止不住地点头。维克斯相信它不管听到了什么都只会热切地表示赞成。
“你们的确没有‘回到过去’。”戴安娜的声音重新传到她耳边,“这很复杂,也很突然。不仅是空间和时间被改变了……或许维克斯能察觉出来。”
“不。”维克斯直勾勾地盯着木头小人头顶那个绿油油的尖帽子,从脑海中找出几个破碎的地球单词:“停下。”
她模模糊糊地说了一连串不属于地球的语言,大概是新世纪通用语和某个殖民星球的原住民方言混合起来的东西——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总之她想要表达的意思没有被任何人接收到,大家都在以对待病入膏肓的醉鬼的那种宽容与怜悯对待维克斯,甚至为了她能好好休息刻意放低声音。维克斯气得差点就能拖着失去行动能力的双腿一跃而起,但镇静剂还在发挥作用,她迅速冷静下来。
绿衣小人仍在勤勤恳恳地点头。现在只有这个可悲的木头人愿意听她说话了。
维克斯抓住扶手,歇了好半天才开口,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你会飞吗?”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还是地表外的通用语,地球人根本听不懂。但身旁的飞行员转过头,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她:“现在不会了,亲爱的。神奇女侠倒是会飞,不过举着两只手飞来飞去总不如坐在载具上方便——相信我。”
现在陶德与戴安娜的谈话声彻底听不清了。这两个人仿佛是刻意要把她排斥在外,远远地待在机尾的位置低声讨论时间和维度之类无聊又复杂的问题。维克斯憋着口气,像梦游一样说道:“戴安娜让我见的人……是谁?”
“嘿!女侠!”飞行员好心地抬高声音,顺便把维克斯的问题翻译成逻辑通顺的英语,“她想问问,你让她见的人到底是谁——你们之前还见过面吗?”
那阵令人心烦意乱的低语声骤然停下。戴安娜回答道:“是啊——早在你还是个傻瓜的时候我和她就见过了。”
机舱里短短的一段距离对他们来说就像是隔着一道又长又深的悬崖,需要用尽全力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才能让对方听见自己。维克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通过耳机交流,但当她再次看向那个木头小人脚下的仪表盘时就想通了:这架飞行器十分老旧,甚至可以说是破破烂烂,根本不配备能够通话的无线电。地球人的科技已经能够支撑他们建造起瞭望塔那样的太空设施,而和瞭望塔比起来,她搭乘的飞机至少也是两个世代之前的产物。
……小厘肯定对这东西很不满意。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们没必要多说。”戴安娜对维克斯说,“你已经见过他了。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你做得很好,维克斯。”
“怎么回事?能说明白点吗?”飞行员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他说话时的腔调带着恰到好处的轻浮,仿佛所有问题对他来说都只是无足轻重、随口一提的小事。无论这个问题是“明天吃什么”还是“宇宙诞生的根源在哪里”,他都会用那种和仪表盘上的木头人一般无二的愉快表情询问:“能说明白点吗?”
他转向维克斯,换成发音困难的通用语问道(他似乎错误地以为使用这种外星语言能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她指的是莱克斯·卢瑟?”
“……巧克力。”
飞行员被她逗笑了。他仿佛在安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孩子:“等到了地方,我们会给你准备巧克力的。”
维克斯也笑了一下,摸索着拽住身上的安全带:“我们要去哪儿?”
“天堂岛——就是戴安娜的老家。我们要在那里停一会儿,然后把你们、呃,‘送回去’。戴安娜是这么说的。”
维克斯立刻从“送回去”这个行为中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她很清楚自己是不可能被随随便便“送回去”的,谁也做不到这种事。这不是回到过去,而是比时间和空间的运算范围更大的复杂事件……
除此之外,维克斯能感受到杰森·陶德一直在注视她。从她登上飞机开始,那股视线就一直黏在她的后脑。他的眼神没有恶意,但也算不上友好,只是下意识地看着她。维克斯不想与他交流。除了小厘之外,她本能地厌恶一切与自己分享生命的东西——哪怕这不是他主动的。除此之外,她还有点害怕对方。等到飞机降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到自己身上后……维克斯害怕杰森会问出那个她最不愿意听到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救我?”